「你是一個善良的人,只是你忘記了。」 ── 《世外》導演 吳啓忠
本地動畫電影《世外》雖取材於日本作家西條奈加的小說《千年鬼》,汲取了「鬼之芽」與「人鬼」等概念,卻遠非一次簡單的改編。在導演吳啓忠(Tommy)與編劇兼監製楊寶文(Polly)手中,故事的核心 ── 小鬼與小妹的千年約定,從書頁走向銀幕,被賦予了全新的靈魂。
這趟創作之旅,始於 2019 年那部意境淒美、長約 14 分鐘的同名動畫短片,如今化作長篇電影,《世外》建構起更宏大的世界觀,也承載了更深層的生命叩問。對於當時剛離開前公司的 Tommy 而言,這個項目恰逢其時地出現在人生的轉折點。「那個時候,一直想寫劇本,也很想做一個長篇作品。」而他對生死輪迴題材的長期思考,正好與這個故事一拍即合:「我對生死輪迴有很多想法,所以一看故事大綱,就覺得要加入,這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。」一場關於生命、記憶與善良的動畫修行,由此展開。
在傳承中找意義
「到這一刻,我仍然會想究竟輪迴是否存在?」Tommy 的生死觀,來自於長年的辯證與思考。「無論是天堂地獄論,或者人死如燈滅,又或輪迴,我都有很多想法。」他續說,不論你信或與不信,我們本身就存活在一個不斷傳承的世界,無間斷地接收著前人所留下的產物和意志。「我認為乃至於人所做的每一個決定,其實都是在那個影響力當中。」
善良是種選擇
儘管電影裡應用了不少佛教元素,但 Tommy 表示故事的核心,一直是「善良」。「我看過一本書叫《人慈》,它的命題是談討人性是否本善,裡面舉了很多例子,譬如戰爭中雙方軍隊都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保護特定的人,而那必然地會犧牲到其他人,這樣算是善良嗎?」他認為善良和邪惡,其實都不是那麼容易可以界定的東西。「所以我在創作時都會提醒自己,每個人去做某件事都一定會有他的原因,當中是很複雜和矛盾的。」
而劇本中最打動到他的對白,正正就是「你是一個善良的人,只是你忘記了」,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提醒。「人在面臨抉擇的時候,可以選擇遷就自己,或者去遷就別人,但永遠不要忘記,現在的你可能是歷經了很多世的努力,很多善良的抉擇才走到這一步,所以怎樣也好,你都要去想是否對得起這一刻的自己、未來的自己,甚至千年前的自己。」
然後我們又聊到了他在故事中最偏愛的角色,果不其然,是小鬼。「我本來就很容易被甚麼穿越時空的約定啊,守護誰啊之類的情節所感動,所以我最喜歡小鬼。他是一個很義無反顧的保護者,從不懂人性到慢慢理解人性的好壞善惡,他始終選擇良善。」而這個角色的成長軌跡,對整個故事來說亦相當重要。「當他經歷了甚麼叫不捨、甚麼叫無常之後,他就由一個很懵懂的小朋友蛻變成長為充滿人性光輝的守護者。」
小說具象化
他說,在設計小鬼的形象時,雖然這個角色代表著死亡,但團隊不想做一個恐怖的角色,而是想要帶點可愛,最終就成了現在大家所見的模樣。「我們參考了一個藏傳佛教裡面的護法神,祂的職責就是守護墓地,也會在葬禮上跳舞慶祝你完成了這輩子。」
除此之外,Tommy 和團隊在視覺呈現上投入最多心血的,就是「世外」這個地方。「原著小說對世外並沒太詳細的形容,於是在我和 Polly 的腦補之下,就生出了很多東西。」譬如他們建立了「紅繩和結」的系統,當心結積聚太多,就會變成「鬼之芽」,將人變成人鬼。這個設計的背後,亦承載著深刻的寓意。「如果能在長出「鬼之芽」之前解開心結,就代表你在未來這一世,有一個化解怨恨的契機,也算是種祝福。」
一月換一秒
「我會形容這次做電影的經歷就像我剛學會做動畫時那樣,甚麼都很生疏,因為它和以往做短片很不同。」他生動地描述了動畫電影的複雜性:「電影真的是千軍萬馬的去做,Quality Control 是非常困難的。就算我只是想改一秒的畫面,也需要經過動畫部、聲音部、剪接部等多個崗位的協調,可能要一個月後才能成事,過程極為複雜。」
這次經驗讓他知道,動畫電影是非常講究規劃和紀律的一件事,而團隊亦發展出了一套獨特的配合方式。「有點像是邊做邊 set 禁區,就是你做完這些就別再碰了,而是去想一下該怎麼妥善地連接每個部份。當然也出現過大變動,但真的要想得很清楚才去做,因為實在牽涉太多人力物力了。」
殘酷童話
問到為何會將《世外》形容為「殘酷童話」,他便指出了作品與現實的關聯性。「我不想寫一個跟世界很脫節的故事,所以某程度上故事中的人物所經歷的事情,都是和現實掛勾的。」他說,人們於戲外也在經歷很多很可怕,很恐怖的事情。「你每天看新聞, KK 園、以巴衝突、倫常慘劇… 都不會覺得人間是比這個虛構世界更加良善吧。」
完成作品後,Tommy 確實感受到了某種治癒。「我們知道總會有出路,只是那個出路不一定能在今世目測得到。」他補充,我們在今世目測到的東西,做的所有事情,或許都不單是為了這條時間線而做的。所謂「因緣和合」,有時我們想結的「果」,需要由很多不同的東西去磨合而成,所以我們只能盡做,然後等待,相信總會有一天它會成真,這亦是他想透過《世外》傳達給觀眾的。
「面對很多的失意、很多的不開心,你要怎麼去原諒,去放下,從而繼續走下去,或者為下個更大的挑戰去努力,去準備,那才是更重要的。」那原諒自己和原諒別人哪個更難?Tommy 隨即苦笑道:「我是個會不斷自省的人,有時甚或會沉溺其中,所以我覺得原諒自己更難。而其實做這件事也是在提醒自己要懂得放下。」
成為器皿
「我想做一個器皿,讓觀眾看看作品裡承載著的東西。如果可以幫到他們在未來一些困惑的時刻去做一些抉擇,或是多一個提示,我就便會很滿足。」縱然熱愛動畫,但 Tommy 也坦承這是一份很消磨意志的工作。「會很想休息,但未至於想要放棄。因為有太多的遺憾,希望下次會做得好一點去解決那個遺憾,然後就這樣永無止境地想繼續做下去。」
有趣的是,作為動畫導演,Tommy 在休息時反而會避開動畫:「很害怕,基本上不會想看動畫(笑)。」不過,他前陣子還是忍不住看了《鬼滅之刃》,並落下了一個「好癲啊。」(稱讚意味)的評價。好奇他對日本動畫製作的看法,他便滿是敬佩地表示:「就像一幫人在你面前切腹,意思是大家都不顧健康地去做,但我看到他們開心,看到很多信仰在裡面,有種很想做到最好的感覺,非常熱血。」
至於香港動畫,Tommy 則認為還在成形的階段:「我覺得它還是一個很開放的形態,甚至它應該是流動的。」作為被日式和美式動畫薰陶的一代,每當說起動畫,腦海裡便會自動浮現出一些名字和畫面。「這是因為它已經有一個很漫長的工業化,有很多類似的作品不斷出現,所以你找到脈絡。」
相比之下,香港動畫具有更大的可塑性。「我身邊很多有趣的創作人,我找不到他們作品的共通點,而這是好事。」他說,我們在不同地方汲取養份,消化過後,再融合在這座城市土生土長的文化,其成品本身,就是「港式動畫」。「它沒有特定的形態、剪接、規限,它是自由的。」
featuring Tommy Ng
interview by Jay Chow
produced by Ruby Leung
photo credit 《世外》, Tommy Ng